葛底斯堡赋和失败者的叩问
郑义和我是同代人,八十年代初我还在读大学的时候,就读过郑义的小说并为他笔下人物的理想主义气质和悲剧性命运而久久难忘。他创作于一九七九年的处女作《枫》,以及八十年代中期的中篇小说《老井》、《远村》等,在当代中国文学史上留下了沉重的一笔。六四天安门事件后,郑义遭到中国当局通缉,他和妻子北明四处逃亡躲避,在逃亡中带着过去调查的文革期间广西吃人事件资料,写下纪实作品《红色纪念碑》。一九九二年抵香港,翌年来到美国,加入了在美国的政治流亡者群体。
幸运的是,我们这些人是在自由的国土上流亡,美国给了我们自由和安全,给了我们无穷的机会和可能性,但是,流亡并不轻松。家乡常常在梦中出现,我们却只能遥想家乡亲人。我们在异国他乡为生存而奋斗,天安门的枪声和血迹仍时常让我们在睡梦中惊醒。在自由的土地上,呼吸着自由的空气,我们是否还紧紧抓住心中那一份坚守?
当年的流亡者,纷纷作出了各自的选择。郑义的选择是坚守手中的笔。在人身和作品都被中国政府禁止入境的情况下,坚持做一个中文作家是非常困难的。在这次首映会上,郑义只说了五分钟话,首先感谢妻子北明,是北明养活了一家人,郑义不必放下手里的笔去赚取生存的面包。
二十多年来,流亡中的郑义一直在写作。他写出了关于中国环境和生态危机的《中国之毁灭──中国生态崩溃紧急报告》,他还在创作有关中国抗战的长篇巨作。在如农夫般日日辛勤写作长篇的间隙,他写下了一系列散文,《金棕榈──葛底斯堡赋》就是其中之一。据读过所有这些长篇散文的王康说,郑义的散文,篇篇精彩,字字珠玑。王康给这些散文以极高的评价,认为它们是当代中国文学中的《神曲》。
《金棕榈──葛底斯堡赋》是郑义二十多年来近百次访问葛底斯堡战场,被美国南北战争时期双方将士们的奋斗和牺牲所深深打动、深思再三而酝酿出的肺腑之言。在美国历史上,葛底斯堡是一个圣坛,它因林肯在此诠释民主本义的演讲而闻名,而这块浸透士兵鲜血的土地所象征的恰是郑义个性深处的一个硬核:理想和牺牲。理想和牺牲的主题,在他初涉文学的《枫》中就已经出现,在《金棕榈──葛底斯堡赋》中再次展示:美国的先贤们,为了自由的理想而作出了惊天动地的牺牲,他们最终胜利了,胜利女神手中的金棕榈,象徵着牺牲者的胜利。正是这一胜利的象征,触动了流亡中的郑义:“我的葛底斯堡是一九八九年的北京”,一九八九年席卷全球的风暴将苏东共产主义集团摧枯拉朽般扫荡,可是,“为什么我们失败了?”
郑义这一“失败者的叩问”,和“理想与牺牲”的主题交替出现,让我们这些六四天安门事件后流亡美国的过来人沉重得透不过气来。但是,《金棕榈──葛底斯堡赋》最后的旋律是明亮而欢乐的,郑义从约翰·布朗和美国历次战争牺牲者身上,看到了葛底斯堡战场对自由的又一诠释:为他人苦难而战。于是,郑义写作生涯中的理想主义主题,终于和美国先贤们的自由概念衔接了起来。
让梦想变成现实的人
在我心目中,重庆人王康是一个特殊的人,因为他能够把我不敢想像的事情做成现实。在六四天安门事件后,王康被通缉了很多年,后来,他念念于国民政府在重庆领导抗战的辉煌史迹将被后来人遗忘,创立了重庆的陪都文化研究机构。他产生了一个主意,要将抗战史迹和人物用绘画记录下来,表现出来。他要把中国抗战时期投身于反抗日本侵略的所有知名人士都画出来,而且,是真人大小的尺寸。
这是一个极有想像力的计划,也是一个疯狂的计划。换一个人,换一个地方,你不可能有这样的想像力,即使梦到了也做不到,王康却做到了。王康召集了几十个画家,历时数个寒暑,终于完成了这个名之为《浩气长流》的长卷。这幅长卷,全长千米,裱后重达几吨。参与绘画的几十个画家,都是义务的。就我有限的世界美术史知识,我不知道还有谁能够做到这一点。
就在王康领着一群画家描绘着《浩气长流》的时候,郑义的散文《金棕榈──葛底斯堡赋》传到了王康的邮箱里。王康想像力的火花瞬间点燃,他要把这篇散文做成一个“电视片”。它不是一般的电影或电视,它仍然是文学,是文字的艺术,但是它要让文字在画面、音乐和朗诵语言的辅助下表现出来,使得读者用更多的感受和体验方式来领悟这篇散文的涵义和情绪,激发共鸣,从而又反过来促使读者思考。
这是一个很美好的想法,可是怎么实现呢?他先跟北明商议,北明不久就以她对此文内容与风格的精到体悟、富于表现力的专业朗读和音乐天赋,再度塑造了这篇文字,使之变成了一个音乐铺垫下的朗读版本。有了这个声音版本,剩下的事情,就是根据它来编辑视频。这使得制作程序简化了,但并未对编辑技术的复杂性消减分毫。王康和他的朋友们,都不是影视界的专业人员,王康也没有钱财可以投入这样的项目,缺钱缺人,这又是一个不可能的事情。但是,王康能把看来不可能的事情做成。
他找到了一个同龄的“电脑高手”,把他的主意说了,也说明了这篇散文涉及天安门事件,是“危险”的,而且,做这样一件事他没有能力付出应该的报酬。他的朋友听了他的叙述,回答的第一句话是:“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干?”
就这样,王康和他在重庆的朋友,拜互联网之便利,和美国的郑义与北明,开始了横跨太平洋的合作。他们没有资源,而且,他们还必须秘密地进行。薄熙来在重庆到处唱红歌的热潮中,王康和他的朋友关门闭户,悄悄地收集影像资料,反覆裁剪合成,把变成动人心魄之声的郑义的散文,再一句一句地变成一秒一秒的影视片。郑义从不写不感动自己的题材,北明从不朗读不感动自己的文字,而王康绝不在不感动自己的作品上浪费时间。王康虽然没有制作技术,但是他拥有视觉审美天赋,足以担当视频制作的导演职责。
他们三个人都具有深厚的文学艺术修养和古典审美观,他们多年出离思想奴役而自我放逐,拥抱普世价值、终极关怀,他们的合作体现了北明说过的话:我们追求自由的人和专制的对峙,迟早会以美学的形式表现出来。没有这种对峙,或者这种对峙总不出现,是我们的文明和精神真正被摧毁的标志。在这个过程中,王康和他的朋友好多次为了躲避薄熙来和王立军的鹰犬而仓惶转移,把收集的素材和已经完成的影音文件分散收藏,“狡兔三窟”以备一旦暴露而不至于前功尽弃。
如今,王康也被迫流落美国。完成于二〇一〇年的影视片《金棕榈──葛底斯堡赋》,终于在今年六四纪念日前,在昔日葛底斯堡战场所在地,举行首映式,并随之上网呈现给公众。
《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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