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7日 星期一

大學政治課從悲劇到鬧劇





今年初,中共中央辦公廳和國務院辦公廳印發了《關於進一步加強和改進新形勢下高校宣傳思想工作的意見》,隨後教育部長袁貴仁在學習這份文件的會議上表示,不能讓西方價值觀念和教材進入大學課堂,並提出了三個「決不允許」:決不允許各種攻擊誹謗黨的領導、抹黑社會主義的言論在大學課堂上出現;決不允許各種違反憲法和法律的言論在大學課堂蔓延;決不允許教師在課堂上發牢騷、瀉怒氣,把各種不良情緒傳導給學生。

這樣的報道已沒有新聞性了。早在2013年,中國大學就收到了「七不講」的明確指示,不許講普世價值、公民社會、公民權利、黨的歷史錯誤、權貴資產階級和司法獨立。可是這份指示從誕生之日起就那麼心虛,既要全國教師執行,又不能大大方方地宣布,竟被列為國家機密,最近遭定罪判刑的著名記者高瑜,據檢察官指控,就是把這七不講洩露給了境外。

高校政治思想工作要這樣偷偷摸摸而強硬地進行,已經有點鬧劇的味道了。
有點歷史感的人都聽說過西諺的一種說法:世界上有些事情是不會完整重複的,第一次是悲劇,第二次就是鬧劇了。中國的高校思想政治工作,是中共政治統治中「重中之重」的一塊陣地,而我的一代人,剛好經歷了那作為悲劇的高校政治思想氛圍,以及這一悲劇的終結。

大學這種形式,是從西方copy進來的,絕非延安所能發明,但是中共從第一天開始就有不同的辦學目的和理念。中共執政後不久的「院系調整」,就是要落實中共自己的辦大學目的,辦大學是為了培養中共革命所需要的「永不生鏽的螺絲釘」,而為了永不生鏽,大學就一定要做好思想政治工作,除了黨團組織、政治輔導員等一系列組織措施外,大學生一律要開政治課。

大學三大政治課,馬列哲學、政治經濟學和中共黨史,是所有大學生的必修課,份量相當重。那個時候,除了有志於在中共的政治幹部仕途上發展的鳳毛麟角戚戚小人以外,有誰不是在心底裏暗暗痛恨這三門課的?

這三門課帶有中共統治的特點,有一系列教條所組成,這些教條號稱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宇宙真理,能夠解釋一切自然現像和社會現像,卻是不允許質疑的,你只能全盤照收,全文照背,不允許思考,不允許反對。這是對人類智力的侮辱。從馬克思主義的晦澀哲學,到列寧主義的暴力,再到模仿斯大林版聯共黨史的中共黨史,這些教條本來就古怪而不自然,絕對地缺乏美感,再加上大量的背誦,強迫性的考試,高校政治課怎不令人痛恨厭惡之極?

於是,政治課缺席逃課成為大學生最可理解最得到同情的事情,維護出席率的唯一辦法是每課點名,缺課扣分乃至不及格。這種措施帶有象徵性,說明這種強姦人類智力和思想尊嚴的高校思想政治工作,只有在政治強權的暴力配合下才可能實行。如果完全自願,政治課上將無一人出席,除非得了神經病。

我所經歷的大學時代,政治課屬於學生對時間的「廢物利用」,既然不得不上,那就利用這時間做點對自己有意義的事。帶一本小說雜誌消遣,也算一種休息;帶一張外語生詞表,兩節課下來記住二十個單詞,算是一種用功。利用政治課的時間給女同學寫情書,算是給政治染上一點浪漫色彩。我在政治課上曾經對著講台上辛苦講解兩個小時而台下無一人聽的老師滿懷同情地想,此生即使是餓死,即使是要飯,無論幹什麼,絕不做政治教師。那太難堪了。教師辛辛苦苦,專門要把學生弄成只能規規矩矩背誦標準答案的白痴和奴才,那是真正的悲劇。

我這一代所謂七七級大學生,有幸見證了這種政治課悲劇的終結。那是七十年代末,政治課剛好教到了中共黨史。共產黨的十次路線鬥爭原來是要背出來的,第幾次發生在哪一年,是反對什麼人的左傾還是右傾錯誤路線,那是要考的。相信那個時代過來的大學生還記得背這十次路線鬥爭是多麼痛苦的事情,對我來說,除了難背,還有一種擺脫不了的受侮辱的感覺。

那時候特別的是,冤假錯案正在大量平反,平反的時間順序是從近到遠往上倒推,先平反的是文革中打倒的劉少奇。人是有思想的。往上倒推平反了兩三個,大學生們就自動地繼續往前推,有些我們知道明天黨中央就有可能宣布平反,比如彭德懷,有些則知道來日方長,得遙遠的將來才會平反,如高崗、饒漱石。大學政治課老師比較特殊,不歸教務處,而歸校黨委。我們的政治老師就是校黨委委員,是一個極有組織紀律性的老黨員。同學們在課堂上發難了,請講講彭德懷吧。政治老師明知這一冤案即將平反,可是她不敢不按照教材講,這是政治課的規矩。於是政治課上出現了少見的沉默,老師說也不好,不說也不好,最後只能王顧左右而言他,學生則興高采烈,幸災樂禍,這不是對老師的報復,而是對政治課強姦智力的報復。

我原以為,從那時起,中國高校政治課對大學生的悲劇性折磨,已經結束了。
沒想到,我錯了。後來我才知道,如今中國大學,政治課依舊,不僅有傳統的三大課,還新增了新發展的內容,江澤民的三個代表,胡錦濤的三個自信,習近平的中國崛起夢,都是要背要考的。

不僅如此,如今的高校思想政治工作通知和七不講的禁令,如此這般地強化思想控制,無疑是要恢復當年的秩序。

和當年一樣,這種強化工作只有在高壓和暴力之下才可能奏效,它必須殺雞才能儆猴,而且將一而再、再而三地殺很多,同時,它會配合招降納叛,獎勵小人以誘惑青年。時不時地出現大學生到公安局或黨委去密告自己的老師,就是這種思想政治工作結出來的奇葩。

可是,時代不同了,如今是互聯網的時代,是有市場經濟的時代,是全球交流的時代。毛澤東輕而易舉做成的事情,如今可沒那麼容易了。第一次是悲劇,這一次,多半會是一場鬧劇。可如果萬一做成了,那麼,諸位,你們該認真地為自己的孩子捏一把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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